时值夜半，客厅幽暗，只剩一盏台灯微微散出光亮，将蜥人形投在墙面不断拉长，化作野兽形貌盘踞于门板。

        当阮秋秋安稳跌入黑甜梦乡之际，安德烈就静静立在卧房门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安德烈难免陷入了自我嫌弃的怪圈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过往那段荒芜光景里，他无知无觉地平静生活在白塔，像一株草植，一片飞雪，甚至是高山冻土上的一块冷山石。他甚少理会外人，毫不在意他们的喜忧和崩溃、过往与未来，那些影来去匆匆，汇聚成了生命中面目模糊的过客，灰蒙人散去之后，唯有他独自伴着亘古不歇的暴风矗立在雪原尽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毕竟她是因为他才受伤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这漫长到近乎于空虚的怔忡时间里，脑海蓦然浮现出了晚间安德烈的冒失举动——他屏息凝神着，俯朝她靠近过来，眉心黝黑鳞甲开始皱拢，由此汇成慌张关切的深壑。

堪，只得婉转表示抗议：“不行不行，毕竟你救了我，我煮几顿饭也算感谢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她把朝后仰去，倚在床微微出神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塔之外工厂仍在规律运行，极远方的机械轰鸣时长时短，悉数掩在风声呼啸之下，像极了阁楼上的老旧钟表艰涩转动，滴滴答答模糊隐约，无限延伸天光，使得昼夜都不甚分明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因为受到那气息影响？总觉得比平日更为郁。

        安德烈很快败下阵来，他在无可奈何中选择妥协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样的小心翼翼，仿佛正托举一枚细羽，以至于自己轻轻一抽，就逃离了他五指的环扣。

        晚饭用毕，二人自然而然结束交集，各自回归平行轨，阮秋秋坐在床边，抬起手背反复端详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原本想来歉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很想再看一看伤势，问一问是否疼痛，希望借此再度得到她的回应，那一清澄如溪的目光，足矣安抚所有躁动心绪。

        迫使他出决定的不是阮秋秋的恳求，而是每天有人等候、回家吃上热饭的感觉过于美好，他为其打动，沉迷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 想着想着，角愈发弯翘，她把药膏妥帖放在枕畔，笑盈盈地熄了灯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踏实，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由于紧张缘故，他的呼声音颇为沉重，一起一伏之间格外长，好在相隔一扇厚门，方不至被人察觉。他举起手臂，出叩击姿势，却始终没有敲下，原地踟蹰了半晌，最终拖着长尾默默坐回沙发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真是一个自私的混账。

        虽说莽撞，但人还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药膏大半挥发干透，唯剩一片淡粉的油痕迹，早没了先前痛楚。她拿过药膏再次进行涂抹，白色剂在指尖如涟漪一圈一圈扩散晕开，使得肌理表面清爽，又轻轻朝着伤了口气，边缘先是发，随后沁凉感迅速蔓延，令人心绪弛缓。

        蕴藏深的情绪不再受控，无论兴奋、迷茫抑或悲伤，陆续翻涌上来，又溢出外，缠拧成一由至细的长线，末端则系扣在她的腕边，当她无意间摆手挥袖，他所有的喜乐也都随之起伏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今晚的他立在门口，却被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所驱策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这么说会显得格外自作多情，但安德烈实在不知如何归结此刻行为，他需要给自己的反常举动冠上一个合理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安德烈并不确定，有意无意看向下。他是类人的半兽，内尚且残留祖辈的原始习，能被荷尔蒙轻易摆布纵，是以夜深人静备受情折磨。每当他躲进角落纾解时，脑海总不可抑止地联想到更多糟糕画面——那是低劣基因造就的怪物，是他隐秘而不可言说的魔考。

        双方各执一词，立场分明，延续了初见之时无声对峙的场景。然而这次情形有所不同，阮秋秋不再瑟缩，她子前倾，尽力平视对方赤色眼眸，浅褐色的温世界轻易包裹住了蜥人的魁梧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毫无疑问，阮秋秋对此充满抗拒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这无人留意的寂夜里，他只能如此默默靠近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尽安德烈惯于自我贬低，阮秋秋对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定论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在晚餐期间已经进行过一次，但安德烈依旧辗转难眠。每当脑海浮现那块小而粉的创口时，心也莫名为之揪紧，仿佛那刺疼热意正缓慢顺着对方手背攀升至他的膛，出了同样伤痕。

        说着，脸颊嘟起，很有些嗔意味，“再说横竖无事可，你就让我打发打发时间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德烈尝试与之对抗，但战况却不理想，隔三差五就要进行冷水沐浴，冲刷满溢掌心的粘稠。

        等明天再说吧。安德烈重新躺回原位，支起半臂肩膀，仰面朝卧房方向，整个人陷入一种极其别扭姿势，合眼睡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慌急的后撤模样在脑中一闪而过，安德烈心口愈发窒堵，索打消了问询念。夜色已深，此时叩门，多半使她惶恐……她始终害怕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她跌跌撞撞闯进了这场风雪，安德烈这才惊异于他还备着名为关心的能力。

        痛楚断断续续，压过所有困倦，迫使他煎熬着起来到阮秋秋门前。